程乡故事 | 家乡的疯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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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乡故事 | 家乡的疯子们

作者:TSANG

原作时间:2010-06-06


疯癫在今天成了一个很奇怪的词,它有时候确实是指一种精神上的疾病,但更多的时候指代一种精神的状态,因此也时常成了一种诅咒谩骂的用词,而到了后来当疯子当中天才辈出的时候,疯癫又隐约成了一种值得夸耀的象征。可无论如何,对于大部份人而言,实实在在的生理上“疯癫”状态,依然是不好的。

在福柯的笔下,疯癫的一种表述则是身份的区分,他在《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中这样写道:“在现代安谧的精神病世界中,现代人不再与疯人交流。一方面,有理性的人让医生去对付疯癫,从而认可了只能透过疾病的抽象普遍性所建立的关系;另一方面,疯癫的人也只能透过同样抽象的理性与社会交流。这种理性就是秩序、对肉体和道德的约束,群体的无形压力以及整齐划一的要求。”福柯在这本书里展开了一部中世纪以来欧洲疯癫伴随着文明发展的历史,从驱逐到禁闭,从争执冲突到归于平静,一种混乱而抽象的理性的思辨。但是福柯笔下的疯癫史有着长远的欧洲历史背景,当阅读时我尝试去联想我们的历史。虽然我们的历史上并不乏关于疯癫的记载,而且还有许多关于聪明人装疯避祸的故事,但是因为我自身知识上的贫乏,我很难找到踪迹去理解我们千百年来的疯癫史里,我们到底有多少的思考和理性上的收获?疯癫依然只是一个没有明确定义,但只是带有强烈身份识别的概念摆放在那里。

我们的身边从来不乏所谓的疯子,我想起来在家乡曾经有这样一些人: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自打我记事开始他就已经在镇上游走,每天或许能得到镇上的人一些施舍的食物,若不然在垃圾堆里也总能打发过日,坊间一直流传着关于他的却又无从求证的故事,据说他曾是我们镇上最早的大学生,但是后来由于爱上一个女孩,受了伤害而得了精神病,于是一直如此度日;另外一个整天光着头的流浪汉,在生活上与前者并没有太大差别,但是关于他的传闻更是离奇,我隐约记得他似乎姓陈,据说他有亲人是海外华侨,给他修了大房子,请了人照顾他,但是他由于疯病宁可每日流浪过日;还有一对身材矮小的夫妇,每逢圩日总能看见他们用破旧的尼龙绳牵着一条瘦小的狗崽走在路上,乡人也一直说他们是脑子不好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我从别人的口里听来许多传闻,某某地方的某某人是疯子,某某地方的某某人又脑子不好,诸此等等。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小的镇上会有这么多所谓的疯子,但我从小被告诫要离这些人远一些,仿佛疯病是会传染的。于是我那时候会躲得远远地观察那些别人口中的疯子,他们似乎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衣着总是黑乎乎脏兮兮的,隔着许远就能闻到浓烈的气味,他们的眼神里有各种各样我所无法捉摸的东西,从外表难以辨别他们的年龄,而他们的背后又似乎总藏着各种各样的传闻,平时的举止也和我们所谓的普通人有着不同,比如说他们总是不用工作,而且好像不用休息那般,可以整夜在村道上像鬼魅一般游荡,惹得整个村子的狗都放声狂吠。这便是我在家乡十年的成长时间里所得到的对与疯子的印象。

在后来我也有接触过许多所谓的疯子,包括在高一的时候曾有一个同学据说也是曾经得过疯病的,有的人以此去撩拨他、挑衅他,惹得他十分暴躁,一次把厕所的门一拳打穿,乃至到后来终于忍不住用椅子砸了另外一个同学,结果自然是被要求退学,后来便不曾再听到过他的消息。那时候我听说他曾经得过疯病,而且同学们都在传闻说他其实还没治好,在我的心理上确实也有一种隔阂的存在,但是我尝试过和他聊天,他的语言表达确实有些古怪,但我知道了他年纪比我们大许多,而且以前家里是做生意的,后来似乎是破产了。这是不是他内心真正的伤口,我并不知道,但是我那时候开始觉得那些所谓的疯子并不一定是无法沟通的。

有时候疯癫这个词成为了一种诅咒,它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就被大人以一种固有的成见种植在我们的内心,成为我们挥之不去的阴影。我们会把那些和我们有不同的人都归到疯癫这个行列去,比如天桥下黑暗的甬道,流浪汉的异味和举动会引起每一个路人的警惕,这种强烈的身份识别甚至让我们有时候分不清什么是疯子、傻子或者流浪汉了,正如福柯所说的:“麻疯病消失了,麻疯病人也几乎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但是这些结构却保留下来。两三个世纪之后,往往在同样的地方,人们将会使用惊人相似的排斥方法。贫苦流民、罪犯和精神错乱者将接替麻疯病人的角色。”

这已经俨然成为了一种恐惧,不仅仅是对于他人的恐惧,甚至会固执地将这种恐惧加于自己的身上。我们家所在的小村子只有不到六户人,而我家隔壁有一个偏执、暴躁甚至有一些暴力倾向的人,我对他没有太多的了解,因为他很早就好像被放逐一样地离开村子到外面去打工了,他不愿意回来,村里人也并不喜欢他回来,因为他的言行举止都让大家感到不适,而在村子里比他高一辈的人里,也有一个年老的单身汉,有着和他一样古怪的言行,也有着相似的遭遇:起初一个人在山里的茅草屋中独居,后来也选择了自我流放式的出走。这两个人我都已经将近十多年不再见过,但偶尔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会传回来,但对于村里人来说都只是验证他们脑子不好的证据罢了。而他们的行为也为许多人带来一种恐惧,一种如同不可消除的诅咒一般的恐惧——那就是我们这个村子里每一代人都会出一个脑子不好的疯子。这种诅咒对于女人来说或许是尤其容易产生恐惧的,于是乎每个做母亲的似乎都十分谨慎地管教着自己的孩子。对于我而言,当年或由于青春期的反叛和情感上的悸动让我确实曾经与家庭有些格格不入,由此也引发了我的母亲对此的担忧,她以为我将会成为那个诅咒的承担者。然而,事实呢?我会不会落入这个诅咒当中,我不知道,但是从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和经历当中,我看到了疯癫这种恐惧的影响力,这也让我不由得想去质疑对于疯癫的定义。

帕斯卡说:“人类必然会疯癫到这种地步,即不疯癫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这个道理在我们今天来看并不难理解,也就是说所谓的疯癫只是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定义,而相反对于另一个世界而言,我们或许同样是疯癫的。

我们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标准去识别一些事物,我们会用自以为理性和正确的词句去批判他们,去讥讽他们,然后深陷入这种窠臼当中然后洋洋自得。我们在批判前人不是的同时,实际上便十分容易陷入当中,那种父辈的阴影实在是太深远了,而或许归根结底来说,这都是源自于一种恐惧,我们既没有充分的自信去面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又没有充分地自省去反思这个世界的一切,便会尝试着去剔除它,给它一个概念然后划出一个圈子,使原本的一切恢复到所谓的平静当中。但内心那种恐惧根本就没有被真正地消除,甚至连掩饰都显得如此苍白。“疯癫”大概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