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鲨化虎”:明清时期岭南地区的一种文化想象
作者:TSANG
原作时间:2017-03-13 刊于《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
历代方志记载风物气候的传统,可以追溯至东汉时杨孚所著的《异物志》。史学研究者对物候资料的关注和使用相对较少,物候资料主要与舆地、气候、农史相关,且颇多怪诞之语,往往不为史家所取信。如(民国)《东莞县志》记载物候时,提及四月时鲨鱼会进入山麓中化作老虎,不免与常识相悖,(同治)《番禺县志》亦提及“海鲨化虎”之事,相关研究者则注曰:“似指一种地虫此时出现”[1],但未加深入辨析,也是难以令人信服的。历史上的岭南地区曾是虎患频发之地,关于虎患与社会文化之间的联系,黄志繁先生等人都有过详细的研究,但“海鲨化虎”因其看似离奇且无足轻重,目前则尚无人讨论。
一、历代“化虎”的主要方式
中国古代的虎类故事有许多,“化虎”题材更是占据着重要的比例,以明人陈继儒所作的《虎荟》一书为例,所录虎类故事215则,“化虎”题材便有68则。根据何胜莉的研究,这类“化虎”题材又可细分为图腾、宿命(天命)、报应、情爱和趣味五种主题[2]4。不过有关“化虎”的方式或原因,则仍有待分析。
“化虎”故事中最广为人知的应是“公牛哀化虎”,《淮南子·俶真训》有载:“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兄掩户而入觇之,则虎搏而杀之”,高诱注曰:“转病,易病也,江淮之间公牛氏有易病化为虎,若中国有狂疾者发作,有时也其为虎者,便还食人者因作真虎,不食人者复化为人”[3]。可见汉代“化虎”被视为疾病,而能否复原则在于是否食人。
唐《宣室志》中亦记载进士李徵在赴任江南尉途中“舍于汝坟逆旅中,忽披疾发狂”[4],然后失踪多年。此后御史袁傪在前往岭南的途中,在山林里遇见老虎,非但不吃人还能人言,原来便是李徵所化之虎,于是人虎促膝而谈,李徵娓娓道来衷情,并托妻献子于袁傪,想来便是已无法复作人形。不过食人后亦有复原之例,如《齐谐记》记载在晋太元年间师道宣“因病化虎”,食人无数,此后仍能复为人形,且出仕官至殿中令史,但因某日不慎道出“吾尝得病发狂,遂化作虎啗人”[5]3468,并道出受害者姓名,因此被捕饿死于狱中。
“因病化虎”的题材在文献记载中有着较高的频率,仅《太平广记》中便有十余例。明人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人傀》中亦记载:“唐书云:武后时,郴州左史,因病化虎,擒之乃止,而虎毛生矣。又宪宗元和二年,商州役夫,将化为虎,众以水沃之,乃不果。”[7]此二事不见载于《旧唐书》中,止见于《新唐书》,自然不可轻信,但仍可见时人之认识:“化虎”与疾病相关,且是可治或可逆的。
文献中的“化虎”题材还有着浓厚的巫术色彩,《冥祥记》详细记载了一种“化虎之术”:“寻阳县北山中蛮人,有术,能使人化作虎,毛色爪身悉如真虎……先尝于蛮中告籴,有蛮师云有此术,乃以三尺布,一斗米,一只鸡,一斗酒,受得此法。”[5]这类记载也多与蛮夷相关,明人包汝辑《南中纪闻》记载了大量西南地区变形的事例,其中“云南蛮能化形为虎,以人为粮”[8]。有些研究者认为这与“古时人兽同祖、人兽互化的图腾观”[2]5有关,而笔者认为实际上这是古代知识分子基于华夷之辨的观念所创作的,其根本目的在于教化而非纪实。
与宗教色彩相关的“化虎”题材也有着相似的用意,如裴铏《传奇》讲述了唐代王居贞的奇遇,同居逆旅的道士终日不食,他以卑劣的方法逼道士说出真相:“吾非人,衣者,虎皮也。夜即求食于村鄙中,衣其衣,即夜可驰五百里。”[5]王居贞大概也忘了孔子“无欲速,无见小利”之言,便向道士借皮化虎归家,还在家门前吃了一头猪,结果却是自己的儿子,由是酿成一宗人伦惨剧。这类披皮化虎和僧道化虎的故事,在《太平广记》等历代笔记小说中十分常见,所载也多是隋唐故事,这与当时释道二教的发展固然有着密切联系,以至于在经书中亦不乏“化虎”题材的踪迹,如《上洞玄灵宝业报因缘经·卷之六》便谈到有女子为虎精所惑,产下四子均化为虎,幸得道士诵经受戒,才得以痊愈长寿。
明清以前的“化虎”故事中,人化虎占据了绝对多数。裴氏《广州记》记载:“兴宁县,义熙四年,忽有数十大鸟,如鹙,少焉化为虎”[9],是所见唯一“飞鸟化虎”之例,而前述“海鲨化虎”在明清以前实为鲜例。
总的来看,历代的“化虎”题材均以“人化”为主,而“化虎”的方式,则往往与疾病、巫术和宗教有关,这类材料固然不能作为信史用于研究,但这类题材创作的类型化趋势,在一定程度上足以反映当时的社会认识与文化心态,这也是本文的立论之处。
二、“海鲨化虎”的文本流变
(民国)《东莞县志·舆地略三》载:“四月,佛桑红绽,高榕荫日,仙掌立,鲨入山麓化为虎,树兰缀珠。”陈伯陶按语提及,此材料出自钮琇的《粤觚·广东月令》,道光年间的阮元《广东通志》中转载,南海、番禺、香山三县方志因袭,陈认为东莞气候大略相同,因此也照录于下。事实上按文献的次序来看,(乾隆)《番禺县志》中已将钮琇的《广东月令》原文照录,而(同治)《番禺县志·舆地略四》的记载则略有差别:“夏四月,榴火明,柳成荫,紫菱照水,佛桑红绽,树兰坠珠,白雨以时至,仙掌立,鲨入山麓化为虎。”可见《番禺县志》并非因袭阮《通志》,但两条材料的结构和内容大致相同,应当系出同源,故而陈伯陶有此按语。
乾隆以来广东各地方志,在记载当地物候时,基本与上述两种结构一致,且从潮州府到肇庆府,均有府县方志照录不误,可见大部分编者在纂修时是没有加以辨析的,对于“海鲨化虎”这种离奇之事更是置于不顾,惟有(光绪)《四会县志·舆地略七》的纂修者作案语道:“然孟夏鲨入山麓化为虎……则非独吾邑所无,恐南海亦未尝见也。”实为难能可贵。
清代以来广东方志中所屡见的“鲨入山麓化为虎”这种文本,出自《广东月令》当无误,但钮琇的说法又来自何处呢?据钮琇自己所言是“爰采屈翁山《新语》,参以耳目见闻,戏为《广东月令》”[10]。
《月令》本是以四时为纲、月份为目,记载节气、物候、时令等事的体裁,《礼记》中存有《月令》,此后有人仿照其体裁作月令,方志中记载气候时多见。钮琇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被任命为高明知县并在康熙四十三年(1704)卒于任上,居粤六载,性喜游览,与陈恭尹交好,其《广东月令》一篇既有引述屈大均《广东新语》的内容,也有自己的耳目所闻,而“鲨入山麓化为虎”一语则应当是出自《广东新语》无误。
“海鲨化虎”之事,以屈大均之记载最为详细:“南海多鲨鱼,虎头鳖足,有黑纹,巨者二百余斤。尝以暮春至海山之麓,旬日化为虎,惟四足难化,经月乃成。有虎皮、白皮、料影三种。①鲨鱼亦能化虎,故凡炳炳成章者,虎之虎也。纹直而疏且长者,鲨之虎也。有见鲨之虎者,但击其足则毙之。或曰鳄鱼一名忽雷,秋时亦多化虎而三爪。然则南海之虎类多矣。鲨与鳄之所化者,人犹能识之,人之所化者,未知何状。或曰:今之世未见有人如牛哀之化虎者也,止见有虎之化人耳。噫!”[11]
屈大均不仅详述了“化虎”之鲨的特点和“化虎”的过程,而且谈到能“化虎”的鲨鱼有三种,以及鳄鱼亦能“化虎”,结尾的感叹也可见他对世人之看法。然而屈大均对于“海鲨化虎”的认识,又是来自于何处呢?
“海鲨化虎”之说见载于册是在唐代。西晋左思《吴都赋》言“沈虎潜鹿”,唐人李善注曰:“虎鱼,头身似虎。或云变而成虎。鹿头鱼,头有角似鹿。”[12]可见唐时已有鱼能变虎之说,唐人徐坚《初学记》引沈莹《临海水土异物志》:“虎䱜,长五丈,黄黑斑,耳目齿牙皆似虎形,惟无毛。或变乃成虎。”[13]䱜鱼即是鲨鱼是也。《临海水土异物志》著录于《隋书·经籍志》,沈莹为三国吴人,其书已佚。《异物志》亦云:“东海有虎错,或时变成虎,将是此耶。《吴都赋》所谓沉虎潜鹿也。”[9]11其内容大体与沈书相似,有论者以为该书即是东汉杨孚所著《南裔异物志》,亦有论者以为与沈书乃同书异名。《异物志》本就是汉唐以来常见记载地方风物之体裁,难有定论,但如若徐坚所引无误,“海鲨化虎”最早应当可以追溯到东汉三国时期。
如前所述,“海鲨化虎”在汉唐以来的文献中一直是鲜例,直到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中记载:“嘉佑中,海州渔人获一物,鱼身而首如虎,亦作虎文;有两短足,在肩;指爪皆虎也;长八九尺。视人辄泪下。舁至都中,数日方死,(有)父老云:昔年曾见之,谓之海蛮师,然书传小说未尝载。(疑此物即虎头鲨也,能变虎。②)”[14]沈括并未直接谈到“海鲨化虎”,但“海蛮师”之名确实令人不免联想到“化虎”之事,故而明人旁注“即虎头鲨也”。清人金武祥亦载:“土人云:‘近海处虎为鲨鱼所化。’余按《赤雅》云:‘海蛮师鱼身虎头,无鳞甲,短脚利爪,浑身豹文,长八九尺,见人泣数行下,蛋人辄网得之。’此盖化虎而未成者也。”[15]
沈括比前人对“化虎”之鲨的记载更为详细,但明以前的“海鲨化虎”,对于其形变过程并无具体描述,而明以来对“海鲨化虎”的记载愈加详细,且内容也大致相同。考诸文献或以明人黄衷《海语》所载为最早:“鲨有二种,鱼鲡之鲨,盖闽广江汉之常产。海鲨,虎头鲨体,黒纹鳖足,巨者余二百斤。尝以春晦陟于海山之麓,旬日而化为虎,惟四足难化,经月乃化矣。或曰虎纹直疎且长者,鲨化也,炳炳成章者,常虎也。”[16]其后慎懋官、罗日褧等人悉采其说,亦可见屈大均之所本。
至于“有虎皮、白皮、料影三种鲨鱼亦能化虎”之说,亦始于明代,陈继儒《虎荟》载:“尝见人云,海中虎皮、白皮、料影三种鲨鱼,皆能变虎。”[17]方以智亦云:“荐叔曰:海中有虎皮、白皮、料影三种沙鱼,皆能化虎。”[19]此二者亦当为屈大均所本。
值得留意的是,屈大均所记“鳄鱼化虎”之事,方以智《物理小识》亦有此说,应出自唐人郑常《洽闻记》:“鰐鱼别号忽雷,熊能制之,握其觜至岸,裂擘食之。一名骨雷,秋化为虎,三爪,出南海思雷二州,临海英潘村多有之。”[5]可见岭南地区亦有“鳄鱼化虎”之说,但从文献上来看,显然较“海鲨化虎”之说更为少见。此外还有“海鲨化鹿”之说,此说或以“沈虎潜鹿”为源,但记载甚少,明清时有数例在闽台,而绝少在广东。
总而言之,“海鲨化虎”在文本上经历了一个由略到详、由少到多的过程,明人在其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这与明代文人喜刻书、重小说家的文化特点[20]是有着密切联系的,此后清人在内容上并无太大的创见,但钮琇套用《月令》体例的改写,则将其由“杂录”类的文本转变为“气候”,而广为清代广东方志所引用。
三、“海鲨化虎”的想象建构
想象的建构离不开人的主观认知,更离不开客观现实,建构的过程是一个虚实层叠的经过。“海鲨化虎”并非历史的真实记录, 但之所以能在明清时期成为一种具有岭南地方特色的文化想象,离不开这种建构过程。
一方面,“海鲨化虎”与“化虎”的建构过程是同源的。“化虎”故事一直有着特定的地域色彩。如《太平御览》引《括地图》云:“越俚之民,老者化为虎”,又引《博物志》云:“越雋国之老者,时化为虎,宁州南见有此物”[6],以及《搜神记》、《齐谐记》、《五行记》等所载魏晋及以前的“化虎”之事多在南方。《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等所载唐五代“化虎”之事,也往往与岭南或西南两地相关,至于明人所作《虎荟》一书,记载的宋以后的“化虎”事更是多记载发生在湖广、江浙。根据研究者的统计,晋唐宋元以来,虎患在南北均有分布,而唐宋以后越发严重。[21]
古代中国的开发乃是以中原地区为中心渐次向南推进的,南方地区作为历代政权的主要拓展地,是人类活动较为频密的区域之一,但又因其开发程度较低,人们对其了解甚少,所以历来岭南和西南等地往往被视为瘴疠、蛮夷之地,茂密的山林与湿热的气候更是为其蒙上一层神秘色彩,早期文献中便往往充斥着各类离奇古怪的记录,这种书写传统被继承了下来,也构成了人们对南方的想象基础,各版本的《异物志》正是对南方区域现实与想象融合的产物,这与欧洲《博物志》的书写传统亦有相似之处。
因此,在人们对自然认知和应对灾害的能力有限的情况下,往往会对自然事物赋予人格化想象,加之传统伦理观念注重道德教化,人们也倾向于用道德教化来诠释虎患,[22]便创造出了大量与德教相关的“化虎”故事,而“海鲨化虎”是这类书写传统的延续与内容再造。
另一方面,“海鲨化虎”与“化虎”也有着一定区别:一是“海鲨化虎”在明清时期以前的文本中甚为少见;二是“海鲨化虎”在岭南地区以外的文本中较为少见;三是“海鲨化虎”并无任何德教目的。可见“海鲨化虎”一定有其独特的想象基础,并不能简单类比于“化虎”故事。笔者在此尝试通过几个问题来梳理一下“海鲨化虎”的想象建构过程。
首先,为什么“海鲨化虎”会在明清时期的岭南地区盛行起来?事实上如果对文献作更大范围的梳理,便会发现明清时期的岭南地区所有虎类故事都呈现增多的趋势,这也确实与虎患问题有密切关联。明清时期广东方志记载了大量“虎灾”、“虎暴”的事件,根据研究者对方志的统计,广东地区在明清两代见载的虎患共有145次,并指出明清时期岭南的大开发,挤压了老虎的生存空间,使岭南虎性彻底改变,频繁伤人。[23]正是虎患带来的社会恐慌,使“化虎”在当时再一次成为人们想象和叙述的重要题材。
不过,值得留意的是早期的“海鲨化虎”多提及东海,乃至(万历)《嘉定县志》、王世贞《弇州四部稿》等少数明人的记录中,仍能看到“海鲨化虎”发生在岭南以外的区域。然而,到清代几乎所有对“海鲨化虎”的记载都是发生在岭南或南海区域。
其次,为什么“海鲨化虎”会把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水陆生物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在《异物志》这类书写传统下,任何生物都可能互相转化,只不过水陆生物的互化则往往发生在沿海地区,诸如“海鲨化鹿”、“鳄鱼化虎”之类的说法也并不罕见。不过,“海鲨化虎”多见于岭南地区。
究其原因,主要是海鲨对于岭南沿海地区的居民而言并不陌生。南海鲨鱼种类繁多,历代都有学者对其进行分类记录并加以命名,由于对陆生动物的认识较海生动物较早,所以命名的方式多以陆生动物进行类比,因此“虎鲨”“虎鱼”之属,一般都是由于其纹路或外形与虎相似而得名。加之二者习性与危害颇为相似,方志的记载中常见虎患多发生在春夏两季,而根据海洋生物学的研究,春夏两季也正是南海鲨鱼在近海区域活跃的时期。[24]历史上不只老虎有入城伤人的记载,鲨鱼靠岸伤人之事也多有记录,因此海鲨与老虎极易被岭南沿海居民联系在一起。
再次,为什么“海鲨化虎”的文本会在明代变得丰富详细起来?在“海鲨化虎”故事的创作上,明人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与明人对鲨鱼的认识加深有很大关联,但也有很大的臆测成分。今人如果按图索骥,往往认为明人所谓“虎鲨”即是狭纹虎鲨(Heterodontus zebra)。狭纹虎鲨体淡黄色,有深褐色较狭长的斑纹,且头部不似其他鲨鱼一般尖,胸鳍似海龟鳍,因此对照文献记载的“虎头鳖足”、“纹直而疏且长”来看,似乎是相符的。然而狭纹虎鲨体长一般最多达1米余,性情较温顺,极少有攻击人的例子,[25]则与文献记载的“虎鲨”长度、重量、习性不大吻合。笔者曾听广东渔民谈到南海有老虎鲨,学名为居氏鼬鲨(Galeocerdo cuvier),在西方亦俗称为虎鲨(Tiger Shark),其分布极广,性情凶狠,常有攻击人的记录,危害仅次于大白鲨,平均体长2到3米,不过其体色偏褐且条纹较短,与文献记载的“虎鲨”的颜色、纹路不全然吻合。此两种鲨鱼皆为南海常产,可见明人对“海鲨化虎”的创作是基于多种鲨鱼的形象,由此便不难理解明人所谓“虎皮、白皮、料影三种鲨鱼亦能化虎”之语。
此外,文献中记载的两个细节也值得留意。一是黄衷《海语》引《草木子》曰:“鳞虫皆卵生,独海鲨胎生,故为鱼也最巨。”[16]此句亦为郝《通志》和阮《通志》等方志所引,黄衷认为海鲨皆是胎生,实际上并非如此,如狭纹虎鲨则是卵生的,而居氏鼬鲨恰是卵胎生。二是陆容《菽园杂记》记载:“闻都御史朱公英云:广东海鲨变虎,近海处人多掘岸为坡,候其生前二足縁坡而上,则袭取食之,若四足俱上坡;则能食人而不可制矣。”[18]朱英曾总督两广,熟知粤事,他对“海鲨化虎”的认识与黄衷略有差别,并非说“四足难化,经月乃化”,而是谈到沿海居民等待鲨鱼两足上岸之时,“袭取食之”。我国食用鱼翅的传统正是始于明代,而居氏鼬鲨恰恰是“肉质佳,皮制优质皮革,鳍制鱼翅,肝油入药”[25]的优选。由此亦可见居氏鼬鲨或是“化虎之鲨”的主要原型,狭纹虎鲨则因其形象对丰富文本内容也起着重要的作用,使之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化想象。
四、结 语
“海鲨化虎”这类荒诞离奇的材料,在地方志书中并不少见,但却时常不为人所瞩目,又或不求甚解,不过加以索隐其实或有意外收获,这大概就是谭其骧先生所说的“地方史志不可偏废,旧志资料不可轻信”之义。
我们无法还原“海鲨化虎”的真实面貌,但是通过对文本流变和现实基础的回溯,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故事不断被建构的片段:它基于鲨鱼和虎患两种现实基础,随着人们对自然的认知和接触不断加深,与之相关的信息片断也不断被叠加其上,进而成为一个细节丰富的故事,常见于各类笔记小说当中,更从方志体例的“杂录”进入了“舆地略”,也进入到清代文人诗歌的意象当中③,成为了明清时期独具岭南地区特点的文化想象。
一种文化想象的形成,离不开知识群体对其文化价值的选择和认同。与“人化虎”这类题材的道德教化目的不同,“海鲨化虎”在虚实间的不断流转,反映的是自《山海经》、《异物志》这类文本出现以来,历代文人对“语怪”和“博物”的喜好,也正因如此,可以让我们得以管窥古代文人在经义诗赋以外的趣味,历史的图景并非了无生气。更进一步而言,文化想象离不开地域性的建构,“海鲨化虎”的形成与水上居民可能也有着密切的联系,如果能得到更为丰富的材料以论证,这个故事的成型或比我们想象得要更加有趣。
注释:
①此处引文原点校有误,应作“有虎皮、白皮、料影三种鲨鱼亦能化虎”。
②此句为后人旁注错入正文,明代以前版本均无此注。
③如张九钺《南丰门人汤璧光自南阳访我岭上途遇口占慰之》:“不见鲲化为鹏,鲨化虎。”(《陶园诗文集•卷十三》,岳麓书社,2013年,第387页);魏源《黑龙江将军打围图歌》:“鲨鱼带甲可化虎。”(《魏源全集•第12册》,岳麓书社,2004年,第629页);黄遵宪《日本杂事诗》:“入网青鲨化虎难。”(《日本杂事诗•卷二》,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36页);彭诒孙《鲨翅》:“沙鱼能化虎,具见翼而飞。”(《茗斋集•卷十七》,四部丛刊续编景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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