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海为生
作者:谢湜 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
原文为《山海故人:明清浙江的海疆历史与海岛社会》(谢湜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9月)第一章
我出生在离海不远的一个县城,从小对海物并不陌生。7岁之前,我和家人住在澄海县(今汕头市澄海区)老县城中一个菜市场边上的小巷子里,那一带的地名叫作新溪墘。在我的记忆中,那里的空气和人们的衣衫永远弥散着一股海腥味。市场棚屋下,租有固定摊位的精明的鱼贩们,大清早会偷偷地给前几日捕自深海的冰鲜鳐鱼“化妆”——涂点黄色粉末增加它的光泽,以显示新鲜。到了傍晚,早出捕鱼的渔民们归来,他们在棚屋外的露天通道上一字排开草席,贩卖那些鳞片闪着银光的浅海鱼,还有活蹦乱跳的虾和横行霸道的蟹,这时候,前来买菜的男女老少兴奋地穿梭于这些地摊,接踵摩肩,或站或蹲,挑三拣四,讨价还价,彼此不认识的顾客们,也会一起讨论鱼虾的新鲜程度,总能在喧闹中挑到自己满意的浅海鱼鲜。
若有机会随大人去海边钓鱼,去沙滩游玩,那是小孩子们的至上快乐。那时大多数海滩和码头尚未开发成旅游区,所以主要是渔民、鱼贩子的天下,以及海螺壳、珊瑚、海柳等制成的各式简朴工艺品的世界。在码头鱼市上,鲜活鱼类早已被速速运走,摊档上主要贩卖硬邦邦的鱼干,还有各种原汁原味蒸熟后风干或冻干的海鱼,咸淡适中,鲜美可口,广受欢迎,乡人称之为“鱼饭”。以鱼当饭,可见其十分家常,“鱼米之乡”的说法,在这里可作新解。
我的父亲小时候是在澄海县城长大的,母亲的老家隆都镇则位于远离海岸的山间盆地。隆都位于盆地的中心,以前人们把这片盆地比喻为一个鼎,而隆都就是“鼎脐”,地势非常低,虽常遭水患,但同时也扮演了临近商货聚集地的角色,有一定的商业传统。19世纪后期在泰国曼谷创设陈黉利行、经营出入口贸易而发家的著名的陈慈黉家族,就出自隆都前美村。尽管商业传统早已将这个内陆盆地的社会与东南亚联系在了一起,但对于生活在当地的人们来说,农耕还是主要的经济形态。
隆都镇的中心叫作店市,过去是个买卖牛的墟市,父亲从来都认为母亲是不懂海鱼的,尽管在我看来母亲已经是无所不知。父亲在家庭聚会说笑时总会讲起一个段子,说他当年去母亲家提亲时,从县城带了一条“王鱼”去送礼,结果母亲一家老少和四邻纷纷前来观赏,啧啧称奇,大多数人都没见过这种海鱼。一说到这里,父亲就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对于生活在内陆地区的人来说,自然会认为海边人对于海边事更加熟悉,其实,若将这种对比范围缩小至滨海地区,人们的海洋知识的丰富程度,譬如能够辨认的浅海鱼类品种的多寡,通常也与其距离海岸线的远近成反比,在现代的保鲜冷藏技术以及快速物流业发展以前,这种现象十分常见。
对于航海知识和海上生活,一般人不易体验。记得儿时听父亲绘声绘色地说,划竹排出海捕鱼的渔夫的肚皮就如同橡胶一样,一次可以装得下三顿饭的量,因为海上风浪莫测,随时要与风浪搏击,付出大量的体力,但小小的竹排只能容纳一些渔具,装不下多少食物和生活用品,所以出海前一定要填饱肚子。我一直没有求证这个“大胃王”船夫故事的真伪,当时只是觉得船夫确实是不一样的一类人,出海捕鱼是一项极为冒险的职业。还有一些从父亲那里听到的闽南方言的谚语和成语,譬如“行船无等父”“风流水势”,我倒是一直坚信不已。在没有机械动力的时代,海上航行主要依靠风力和洋流,时机一到,片刻不容延缓,即使把亲生父亲落下,也要首先保证航行的顺利以及船上所有人的安全和福祉。
渔民在闽南语里也叫“讨海人”,意为向大海乞讨为生。“讨海”一词,在宋人的诗中就已多见之。陈造的《定海甲寅口号》(之三)诗中就写道:
已抄口数报隅官,岁后朝舖定不难。
且愿眼前彊健在,趁坊讨海过冬寒。
陈造还曾作《定海》诗四首,其一云:
宦廨盐烟外,居人杂贾胡。
听言须画字,讨海倚输租。
羽俗何妨陋,鲜肥颇不无。
已甘三载住,畴昔计乘桴。
我觉得“讨”字十分传神,既显示出某种自信,也传达出某种无奈。在我熟悉的潮汕方言里,人们还把谋生挣钱叫作“讨赚”。我不知道这是否与“讨海”的说法有联系。讨点生计,赚得钱财,还得应付租税,讨海为生的人们,终究是饱含沧桑的。
陈造诗中的“居人杂贾胡。听言须画字”,讲述的则是讨海为生的另一种情境,那就是番贾洋商杂居于内洋港埠。对于外洋的知识,海边人不会大惊小怪,但也不一定都能知晓,外海航行和番邦事物,总是有种神秘感。记得我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有位邻居阿伯家的大儿子颜昭生,我们喊他“生兄”,生兄是跑远洋货运的,是船上的二副,休假回来,曾到家里聊天,跟我们聊起各种故事,譬如冬天到了高寒地区,冰天雪地,下船小便需要随身带一根小木棍,以防尿液一下子结成冰柱,我们小孩子听了觉得十分神奇。生兄还说,海上行船时会遇到海盗船,一听到这,我们眼睛瞪得大大的,生兄又马上解释说,海盗不是很可怕,只要不惹他们,他们一般不会找麻烦,但如果抓了他们的人,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他所在的船队多次穿越马六甲海峡,就遇到过海盗船,所幸平安过关。这些历险故事当时真把我们镇住了,生兄的形象在我心中无比高大。
至于马六甲的位置,我是后来学了中学地理学,查了地图才知道。除了马六甲之外,还有诸多南洋的地名,都是在儿时就经常听大人们提到的,譬如暹罗、实叻(即新加坡)、安南、仰光等。祖母的家庭在民国时候算是小康之家,抗战爆发后,家道中落,有不少亲戚移居东南亚和我国香港地区生活。祖母是不大认识字的,但经常会给我念不少方言顺口溜,譬如海中的凶猛鱼类排名,就是“一魟、二虎、三沙毛、四金鼓”,我很小时候就记下了,但真正亲眼看到全部四种海鱼,也是近年的事情。还有一组好玩的顺口溜,一个叫作“一上二香,三叻四暹”,讲的是民国时期老百姓心目中的亚洲四大繁荣城市排名,从高到低依次为上海、香港、新加坡、曼谷还有一个叫作“安南堀,会得入,(上不下会)得出”,讲的是客居越南生死难料。
祖母有一位表弟叫林任国,父亲喊他任国舅。任国舅早年去了安南,杳无音信,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有位乡亲过番归来,告知任國早已去世多年,终生未娶。据父亲说,当年祖母和她母亲闻讯后十分悲痛,哭了好多回。
前面提到了我的儿时邻居生兄,还有一位邻居老伯,家里人都在印尼。老伯说自己年轻时也去过一段时间,后来回国做工。老伯平日十分谦虚低调,不善言辞,每次说起印尼的穷苦亲人们,眼里常泛着泪花。
在我修改这部小书的时候,父亲还专门跟我补充了他难以忘却的一位老邻居家的感人故事。父亲小时候随祖父祖母从澄海近郊的信宁乡搬到城内,先后搬了六七次家,20世纪70年代初,在城西一处叫“荣膺亭”的清代老宅里租了一间小房子居住。1971年,父亲在城西树強学校当上了民办教师,邻居都亲切地喊他“芝英(按:父亲的名字)老师”。 1972年舂节的一天,邻居跟父亲说:“芝英老师您看到了吗,‘弟仔伯’家里的春联真奇怪,叫作‘世界和平好,清迈任往来’,读起来都不通。”这位“弟仔伯”据说为人非常正直,任居民组长,他的儿子阿牛、儿媳莹姐,都跟父亲也很投缘,两家人成了好邻居,至今还有来往。父亲说,当时他听了也忍俊不禁,就偷偷去打听怎么回事, 听了阿牛兄和莹姐道出事倩原委后,父亲说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原来“弟仔伯”还有个大儿子叫阿五,阿牛排行老二。阿五在1949年之前娶了媳妇,就只身去了越南,一去悠悠,不知下落,儿媳妇也改嫁了,“弟仔伯”非常悲伤。后来得知许多在越南谋生的潮汕人,因为南北越激战,纷纷从越南逃往临近的泰国清迈一带,老人家冀望他思念的儿子或许也能平安地到达清迈,有朝一日能归来。临近春节,他请卖春联的师傅专门为他撰写这一年的春联,寄托他的思念,师傅十分理解,大笔一挥,写下来这副朴素得有点“瞥脚”的春联,真实地反映了“弟仔伯”的心情。
光阴荏苒,到了80年代末,又经历两三次搬家后,有一次父亲回城西与老邻居们叙旧,惊喜地得知,1975年越南统一,几年后,阿五奇迹般地回来了。可惜的是,“弟仔伯”夫妇已去世多年,没能看到“清迈任往来”,没能等到心爱的儿子回乡之日。阿五历经沧桑,归来孑然一身,不久后也辞世,但总算是叶落归根。父亲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潸然泪下,希望我能记下他们平凡而艰辛的历史。
南洋的生活也并非全是辛酸。“番鬼挈着锡”,也是祖母的一句经典口头禅,用来形容喜出望外的幸运儿。当年在南洋谋生的潮汕人,有的在马来亚等地发现锡矿,合伙经营矿产而成为暴发户,留在潮汕老家的乡亲,用“番鬼”称呼那些过番致富的“自己人”,多少带点嫉妒,然亦心向往之。
在潮汕地区,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有一两位或者多位远近亲戚有东南亚生活的背景,有些是常年来往于两地,顺便做些商品买卖。我的外婆的母亲早年就客居曼谷,外婆有生之年去过三次曼谷看望母亲,记得第二次去探亲的时候,她的母亲以及曼谷的亲戚就吿诉她可以顺便买一辆摩托车,回程中随行托运到香港卖掉,赚点差价补贴家用,外婆真的照办了。一个没读过书的老人单枪匹马办成了一次国际贸易,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还是十分钦佩外婆的勇敢。对她来说,母女邮程远隔,天各一方,但是,一旦真正踏上旅途,所谓出国也就是回趟娘家,南中国海的世界其实也就是里外亲戚的大院子。
陈造说的“听言须画字”,讲述的也许是近海港埠中外杂处的情境,若是远渡南洋,则可能出现异国闻乡音的惊喜。2014年夏天,我们在新加坡以及马来西亚的新山、马六甲、太平、怡宝、槟城等地举办了第11届历史人类学高级研修班,探寻了19世纪以来华人在马来半岛和海峡殖民地拓殖经营的历史,体会着原乡与侨居地之间传统的播迁,以及复杂的文化相互建构的过程。7月25日,我们从马来西亚的巴生港出发,坐渡船前往吉旦岛,我在岛上巧遇了一位和我同乡的先生谢琼利。谢先生说,他爷爷那一辈从老家迁来马来西亚,经过打拼奋斗,现在家境很好,在岛上有很多产业,他自己经营岛上渡口边一家最大的客栈,也是社区的领袖,我对他们的家庭历史非常感兴趣,如果不是渡船时刻所限,真希望能在岛上随他多做访谈,听他分享三代人的历史、情感和日常的岛上生活。
在过去一年读过的书里,最时常回味的就是谢湜老师这本书的第一章,娓娓道来的故事里,既有对乡土的关怀,也有学术的视野,这种文字往往是最能打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