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乡故事 | 告别
作者：TSANG
时间：2022-12-31
“你的年度关键词是什么？”
“告别。”
2022年1月1日，那个快乐、自信、自大、自负可以一往无前的人，大概未曾想过会在2022年12月31日，用这个词来总结这一年吧？
告别，并不陌生。每一年我们都在和熟悉的人、事、物告别，但很少人会想到今年的告别会如此多、如此重、如此痛。
2022年，告别不熟悉的人，告别熟悉的人，告别爱的人，告别爱的事，告别往事，告别自我……
2022年12月28日下午，肺癌叠加新冠的义伯公，在返乡的途中，与世界、与大家告别。
义伯公的名字里真的有“义”，是我的真伯公。义伯公却也和我不同姓，但奶奶却叫他哥哥，因此我也就叫他伯公。小时候，我总以为他叫二伯公，因为客家话里“义”与“二”的读音是一样的，而且也因为他恰恰排行老二。
旧时，客家地区也一样盛行“等郎妹”，也就是童养媳。这个看起来相当不人道的制度，是因为在那时节，穷人家也好有钱人家也罢，养了女儿算不上劳力，生了儿子却也想节省婚嫁成本的。因此，生了女儿的人，半卖半送也愿意把女儿小小年纪就送去别人家养，盼着生儿子的人，自然也希望儿子生下来后就有个媳妇。这样一来，乡下产生许多老妻少夫的搭配，大多都是因为“等郎妹”的缘故。“等郎妹”的名称，除了要“等郎长大”以外，也还有另一层含义，就是这些男人很多长大成人后都纷纷下南洋或外出务工，他们大多都会另外成家，甚至不再返乡，因此“等郎妹”也就只好眼睁睁地等着，一直到老。
义伯公的妈妈张六妹，本是潮州人，是太平梨乡一位刘姓华侨的童养媳。刘华侨在泰国经商，早已在那边另立家庭，和六妹生下女儿招云后，就甚少回来。义伯公其实本非亲生，而是隔壁径义一户穷人家的孩子。刘华侨生下女儿后，还想有个香火在国内续后，就把他买来改姓了刘。
那么招姨婆和义伯公，又如何与奶奶产生关系呢？这要从我的曾祖父说起。
我的曾祖父绍群伯大概算得上一个形象气质不错的人，虽然是屠户，但在当时也算是不愁吃喝的职业。绍群伯也有一个童养媳，是荷田一个黄姓地主的女儿，但是两人似乎没有什么感情，也没有留下子嗣。绍群伯当然是多情的人，但是应该也是善良的人，也许就是那时节下乡卖肉的时机，认识了六妹并爱上了她。由于原来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所以六妹离开了梨乡，跟着绍群去了柏塘，生下了我的奶奶。当然，这些故事都是发生在解放前。
然而，也只生下我奶奶一个。因此，绍群伯被族人嘲笑是绝房伯。也因为后来爷爷头上的历史帽子，家里时时被欺负，也因为六妹的身份……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六妹最终在忧心忡忡中悬梁自尽了，并且被族人拒绝进入祠堂。当然，这些故事又是另话了。
不管怎样，招姨婆、义伯公和奶奶，一直都是以兄弟姐妹相称的，逢年过节都会行走。义伯公后来也继承了贩肉的职业，爸爸读书时，他总是时不时带肉去学校给他加菜，这在物质匮乏的当时，已经是极为难得的关照。所以，有时候亲情并不以绝对的血缘为维系，关键在于你是否认可这段关系，认可这个人……
义伯公也是我的契爷，这样听起来或许多少令人有些困惑，但这在客家地区也是常见的。所谓的“契爷”“契妈”，其实并不一定是父母辈的人。当孩子诞生后，家里人会根据孩子的生辰八字去找到相熟的亲朋好友中最“合契”的那对夫妇，然后写好“年庚”交给他们保管，就算是“契”过去了，说是可以保佑孩子健康成长。有的人甚至是可以“契”给观音的，也并没有考虑观音没有伴侣。所以说，这种“契”只是一种过程性的仪式，所以义伯公就做了我的契爷，但我也并没有叫过一句“契爷”，依然是叫伯公的。
因着这层“契”的缘故，我自出来工作以后，每年也都会给义伯公和伯婆送红包，他不时从深圳回来在乡下居住，也经常回到我家中作客。由于他和爷爷都是年老耳背，时常说话是各说各话，让旁人看来是又好气又好笑。两人其实已然相互听不到太多什么，但是依然能开怀地笑，就比什么都重要。
2022年8月中旬，我回乡下短居数日，恰好义伯公和伯婆来作客，饭后送他们回家，想来已有近二十年没有到过他们家了。原本只是想着到老宅闲坐几分钟，不料突降暴雨，于是在这座并不宽敞但十分整洁敞亮的客家老宅里，坐在藤椅上，望着天井的雨水，聊了有一个多小时，这大概也是我和他交流最久的一次。此次见面，已经知道他已经咳了很久，当时只以为可能是支气管炎或者肺炎。再听到消息时，不料已是肺癌，而且人已走了。
我经历了不少这样戛然而止的告别。当我还以为可以好好和这个人再见面、再交谈的时候，明明还约好了下次再见的时候，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想交流的时候，生命就这样无情地画上了句号。
新的一年即将开启，我本不应该写下如此悲伤的文字，但是我知道我自己终将要慢慢习惯和接受，只有懂得告别的人，才能更好的开始。告别，本来不就是人生的常态吗？
也正因如此，无论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也即将与2022告别，迎接2023。
罗曼·罗兰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非英雄，但我向往以英雄的方式生存，这就是一个悲观的乐天派，现实的理想者，应有的态度吧。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健康快乐～